柚沙江,最霞浦 | 湯養(yǎng)宗:東吾洋等十一首
湯養(yǎng)宗,(1959—)霞浦沙江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步入詩壇,出版有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湯養(yǎng)宗集 1984-2015》等多種。曾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詩歌成就獎、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新時代詩論獎等獎項。并寫有部分詩學(xué)隨筆,有作品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在國外傳播。
船艙洞房
閩東霞浦沿海,幾乎所有的"連家船"都居住著一家三代。他們白天捕魚勞作,入夜便一家大小擠在窄小的船艙共席同眠。那么,在兒子們的新婚之夜呢 ?......
要是能像魚兒雙雙沉入水底就好了
但你別無選擇
那就在爺爺奶奶當初成親的艙里脫下吧
脫成美人魚那樣
酒喝過了,是時候了
這是多么神秘而誘人的捕獲呵
遮上艙窗因為夜海的星空眼睛太多
而對并躺著身邊的人卻可以漠然
父母們還不是也當著他們父母脫過
弟妹們今后
也要在這艘船或那艘船
像你們今夜這樣......
露出你礁盤般的男性來
露出你波浪般的女性來
帶著海給你的粗獷野性
無拘地發(fā)出你對生命渴念的呼吸
所有正常的顧忌在這里都拉斷了纜繩
有尷尬也不是從今夜開始
既然你們被魚罐頭般塞在這艙內(nèi)
可生命的渴念可以擠掉嗎
傳宗接代可以擠掉嗎
岸上人們搖頭就搖頭去吧
沒有更多的值得解釋
也不習慣作什么太難的深思
你們只知道在這個新婚初夜
脫得像兩條魚和一家人擠一塊
全家人默許
你們也愿意
看呵!多么神秘而生動呀
這艘船輕輕、輕輕地搖晃起來了
在這么多眼睛的星空下
是海突然起風了嗎
1985-8-5
攝影:杜星
向兩個偉大的時間致敬
——寫給“中國觀日地標”霞浦花竹村
兩個偉大的時間,一生中
必須經(jīng)歷:日出與落日
某個時刻,你欣然抬頭,深情地又認定
自己就是個幸存的見證者
多么有福,與這輪日出
同處在這個時空中
接著才被一些小腳踩到,感到
萬物在漸次進場,以及
什么叫被照亮與自帶光芒
另一個場合,群山肅穆,大海蒼涼
光芒出現(xiàn)轉(zhuǎn)折
仿佛主大勢者還有別的軸心
落日滾圓,回望的眼神
有些不舍,我們像遺落的最后一批親人
面對滿天余霞成為懸而未決
認下這天地的回旋
大道如約,接納了千古的歸去來
這圣物,秘而不宣又自圓其說
保持著大脾氣
萬世出沒其間,除此均為小道消息
2021-1又改
攝影:謝健
長沙村巖縫中一棵樹的啟示
長沙村眾多的樹木中,只有這棵樹
魔法護身。怒現(xiàn)的虬根
緊緊抓住難以續(xù)命的石縫
時光太滑手,但你有
懸空中堅持的位置。這便是
傳說里奪命欲飛的姿勢
凌空展翅的走,與困頓中的留。
一半跪在自己的喘息里
另一半一定也要仰著頭
對抗著命運的局促與陡峭。
立身與立命驚險的倫理
就是對陽光永不休止的爭奪
來吧,就在這面孤立無援的絕壁中
獲取屬于自己的蔥綠
這也是大自然獨一無二的
偉大提示:困厄使生命更加光輝!
2020-11-11
攝影:劉金標
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記
我根本做不了把花朵稱作女兒的父親
也不想抵御
上天布下的迷魂陣,我肯定要老病重犯
并愿意再犯一次:提著燈
在空氣里嗅來嗅去
這漫山遍野的杜鵑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我一一叫出它們妖精般的名字
還安排了妖精們今晚的宮殿
我是大地喜愛的病人
喜歡摸桃樹的耳朵
對春天的小蟲言聽計從
在世上,他們一直限制我說醉話
魂不守舍,內(nèi)心起火
像現(xiàn)在
一個人在山上大喊大叫:“我就是你們
要捉拿的采花大盜!”
2007-5-5
攝影:劉金標
在吳洋村看林間落日
我只能說,一只金黃的老虎又回到了林中
它要回來看看,一天中
有沒有誰,對它的老巢動過手腳
林間,有占窩之美
并在樹蔭小徑上,嗅出
一個王朝散落在草間的氣味
像世界的一場秘密事件!它不許我們插嘴
更不許我來安放人類的立場
百鳥齊鳴
老大,你依然遠有天涯,近有步步逼人的蹄爪
2018-4-13
攝影:橙子
東吾洋
東吾洋是一片海。內(nèi)陸海。我家鄉(xiāng)的海
依靠東吾洋活著的人平等活著,圍著這面海
居住,連同岸邊的螞蟻也是,榕樹也是
眾多入海的溪流也是
各家各戶的門都愛朝著海面打開
好像是,每說一句話,大海就會應(yīng)答
像枕邊的人,同桌吃飯的人,知道底細的人
平等的還有海底的魚,海暴來時
會叫幾聲苦,更多的時候
月光下相互說故事,說空空蕩蕩的洋面
既養(yǎng)最霸道的魚,又養(yǎng)小蝦苗
生死都由一個至高的神看管著。在海里
誰都不會迷路,迷路就是上岸
上蒼只給東吾洋一種贊許:岸上都是好人
水里都是好魚。其余的
大潮小潮,像我的心事,澎湃、喧響、享有好主張
2018-8-21
攝影:陳漫喬
正月廿六,
在東吾洋又見中華白海豚現(xiàn)身
它們現(xiàn)身的那一刻,肯定有
高僧或高賢之士,在是與非的兩扇門之間
路過,那恍惚感
正好可以用來說離散
或堅守沒有被人挖掉眼睛的話題。
接著又下沉了,仿佛這是
隔著兩個年代,你們是以
古人的替身突然回來。
我念念有詞,銀白色的鰭與背
終于再次拱出,仿佛誰
心有不甘地再轉(zhuǎn)身與我見上一面
這回還發(fā)出那久違的豚音
孤絕,凜然,最高度
在世上,這聲音已多年聽不到
卻一再在舞臺上被人模仿。
蒼茫大海上,浪水突然花開一般陣陣清香
2020-2-22
攝影:鄭培鑾
在半月里村聽畬族歌手雷遠姐唱啊嚕調(diào)
假聲的,啁啾的,銀質(zhì)的,她張口
眾鳥的眼睛變黃變綠變藍
流水繼續(xù)變細,又被捏尖,刮削
有了最民間的形狀
在一個民族開闊的腦部,打轉(zhuǎn),沖壓
出現(xiàn)了和煦的空間
那里野草青蔥,清幽,有白云與年代
這是音樂學(xué)院要找的
額外的一滴血
被她秘密收留,在有點老掉的
身體中,顯現(xiàn)了語言與聲音的秘笈
成為被時間安放下來的
值得在火中取栗的一副咽喉
彩虹是不可問的,當它展現(xiàn)在
雨后天空上,純銀的聲音
說天地依然是好的,江山不老,人不老
2020-7-27
攝影:陳伏容
葛洪山,一座有仙氣的山
在我家鄉(xiāng),大多數(shù)人能善老善終,活的
心中有數(shù),是堅信
家鄉(xiāng)那座叫葛洪山的后門山,有仙。
只要說出老家的山上有仙,便是說
去往山頂?shù)脑粕希腥嗽阡伮?/span>
這樣活與那樣活有了放心的答案。
許多有路而過不去的夢中
我想起了我的神仙,一想起我的神仙
攔在月光下的人便會怕我。
越老我讀的書越多,只有那個仙人
要我減下來,說內(nèi)心的底氣
更可以讓一個人以一當十
這便是傳說中的仙人指路
同時也是我要的靠山
比靠山更重要的是
一代代人出生后就認定
愛家鄉(xiāng)便是愛一部祖?zhèn)鞯奶鞎?/span>
經(jīng)驗告訴我,有家鄉(xiāng)便有一座仙山
便有一個人最大的家底
古人把家鄉(xiāng)叫家山,取的便是
當中的仙氣。接下來才又像我這樣
把它寫成了一首詩
2019-3-13
攝影:曹家勇?
在東沖半島終端叫“牛腳趾”的地方
霞浦的群山一路向南,到了東沖
眼看就要沖進大海
上天突然拉住了韁繩,并用一只牛腳趾
讓整片土地在這里急剎車
人間也在這里急剎車
等于一條美長腿在腳尖卯足了勁
誰接著說:好險??!滄海橫流,而勇士
就應(yīng)該站在岸上
永立潮頭,孤絕的心險些打了個趔趄
大海轉(zhuǎn)過身去
知道一塊土地自有它用力的腳法
也記住天地還有條韁繩
這只牛腳趾身后,是霞浦的十萬大山
2018-1-12
攝影:霞浦阿慶哥
出生地:寫給我的家鄉(xiāng)沙江半島
當我要說出我的出生地,我的國家
就被我忘了,我的省份
也被忘了,我只說
我的那一小塊地方。
作鳥飛向我自己的山,作山
山上有棵樹,樹上筑著誰的巢穴
作螞蟻,我有自己的
樹洞,洞里是我熟悉的氣味。
如果它還是小的
就讓我做一枚針吧,針尖被針眼牽掛著
去向,穿過生命中的
一針一線,都帶有母親的叮嚀。
我永遠依戀著你依戀著你
有一天,我什么也不能作了
還會捂住自己的肚臍眼
那里有點丑也有點羞澀
但它就是出處,一副舊遺址的模樣
它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個偉大的子宮
2020-6-16改
攝影:江積富
來源: 文旅霞浦
編輯:陳娥
審核:林翠慧 周邦在
責任編輯:陳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