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燕”
□ 姜翔驊
當(dāng)我寫下此文的題目時,正逢己亥“春分”。晝夜平分,大地復(fù)甦,原野敷綠,枝頭萌芽,應(yīng)是燕子歸來時節(jié)。但我眼前卻見不到“似曾相識”的燕子身影,未免心底油然生出一絲絲失落感。
究其原因,無非是時代變了。人類社會已從農(nóng)耕時代步入工業(yè)時代、信息時代,而近幾十年的變化更是翻天覆地。那些燕子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早已不復(fù)存在。盡管我們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但畢竟“無可奈何花落去”,再也無法“似曾相識燕歸來”了。
但前代人就是不一樣。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眼之所見,耳之所聞,與自然界有更多更密切的交融。燕子是有益于農(nóng)事的候鳥,帶來的是春的歡樂和豐收的期盼。所以備受農(nóng)耕年代人們的尊崇喜愛,成為眾人心目中的吉祥物。筆者孩提年代,常見燕子在人家屋檐下筑巢,卻少見有人對其做出不友善的舉動。雖然它的排泄物,常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困擾。
正基于這樣的愛,所以歷代騷客為我們留下了浩瀚的詠燕篇章。
一是春的信息。雖然我沒有做過確切的統(tǒng)計,但我覺得古詩詞中除梅花外,燕子應(yīng)是最常用的詠春之物。唐·白居易在《錢塘湖春行》中就有這樣的描述: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詩人在這里巧妙地用兩個字,早鶯的“早”和新燕的“新”,將初春的場景表露無遺,讓忙于營造新巢的燕子,非常成功地烘托出初春的氣息。所以這首作品成為詠春的代表作之一,被廣為引用。再看宋·蘇軾的《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里作者將燕子作為時空的最佳配置物,加以使用。紅殘、小杏、柳綿、芳草……等等,都是靜物,惟有“燕子飛時”,能將春天的景色置于動態(tài)之中,以致墻里佳人蕩秋千逗墻外行人的畫面,隨著秋千和燕子起舞,都動起來了。
二是世態(tài)炎涼。在感嘆物是人非的詩詞中,最讓人百誦不厭的作品,筆者以為當(dāng)首推唐·劉禹錫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歷代文人騷客對這首詩從不同視角,作出各種解讀,其見解已汗牛充棟,筆者無意重復(fù)。此詩表面雖平淺,而寓理極為深刻,后人難以企及。短短二十八個字,道盡興衰感慨,世態(tài)炎涼。筆者不妨從另一個視角來窺視:在趨炎附勢社會里,惟燕子守身高潔,不計成敗,宅雖易主,仍一如既往認(rèn)舊住守,不離不棄。
三是歌愛頌情。最早,詩經(jīng)里就錄有將燕子比喻為夫妻恩愛的詩歌·如《邶風(fēng)·谷風(fēng)》有“燕爾新婚,如兄如弟”的詩句,以至后來皆以“新婚燕爾”來祝頌婚姻美滿,夫妻恩愛。但原作卻是棄婦之怨,后人反之道而用之,賦予夫妻恩愛比翼雙飛的新義,這是原創(chuàng)者始料之不及。
歷代以燕喻愛戀的作品,確如恒河沙數(shù),不勝枚舉。其中佼佼者,當(dāng)不在少數(shù)。如宋·晏幾道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讀來印象深刻,不免拍案稱奇: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首懷念情人的詞作,不循常規(guī),富含創(chuàng)意。在夢后、樓臺……等一系列形象思維中,燕子被擺到了顯要的位置上,以致“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成為后來無法替代的傷春好對子。“落花”“微雨”象征芳春過盡,美好的事物即將消逝,這時怎不教作者神傷?燕雙飛反襯人獨立,想起“去年”的恩愛,引發(fā)綿綿的春怨,令人蕩氣回腸,無法自持。這是一對任何其他表述,都無法替代的好句子。所以自宋以降,人們對“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偏愛,就顯得不無道理了。
四是頌燕之歌。在筆者的記憶里,除了詠燕詩詞外,更有將詠燕詩詞譜曲后讓人傳唱的歌曲。印象比較深刻有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唱徹大江南北。而在筆者的記憶里,還有一首創(chuàng)作于更遠年代的詠燕歌曲,歌名《燕雙飛》: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fēng)微。記得去年門巷,風(fēng)景依稀。綠蕪?fù)ピ?,細雨濕蒼苔。雕梁塵冷春如夢,且銜得芹泥,重筑新巢傍翠幃。棲香穩(wěn),軟語呢喃話夕暉。差池雙剪,掠水穿簾去復(fù)回?;昕M楊柳弱,夢逗杏花肥。天涯草色正芳菲。樓臺靜,簾幕垂。煙似織,月如眉。其奈流光速,鶯花老,雨風(fēng)摧,景物全非。杜宇聲聲喚道:“不如歸!”
這首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歌曲,據(jù)云其歌詞脫胎于南宋史達祖的《雙雙燕·詠燕》。原詞是:“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相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瞑。應(yīng)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雖有脫胎的痕跡,但再創(chuàng)作的味更濃,各有千秋而已。
兩首詞均以燕的純潔愛戀為主軸,充滿人文關(guān)懷。年幼時歌此曲,雖對內(nèi)容不甚了了,然而隨著年齡增長,自會加深對其內(nèi)容的識知。這樣的歌曲,對養(yǎng)成受教者的人文情懷,是大有裨益的。
至此,筆者想起一樁軼事。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小學(xué)曾教唱此歌。而音樂課多安排在末節(jié)時段,此時同學(xué)們已饑腸轆轆,而此歌末尾的“不如歸”,正巧與方言“肚子餓”諧音。每唱至此,同學(xué)們都會眼神互投,并發(fā)出會心的微笑。由于有這樁美事,致使筆者對此歌的記憶,伴隨終生,至今猶能歌唱如流。
責(zé)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