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一曲畬歌唱到今
節(jié)日歡歌
一
戌寅年(1278年)的某一天,一個名叫藍巨富的后生,從古田縣富達村到離家百里的黎厝里(今巴地附近)黎員外家做工。這藍巨富雖不富裕,卻因為手腳勤快、吃苦耐勞,深得員外喜歡,幾年后便娶了黎員外心愛的小女黎十娘為妻。有一天,他在一個叫乾頭墘的地方,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幾個月前遺失的母鵝,正帶著一群小鵝在那歡快地戲水。鵝窩周邊,山林環(huán)繞、綠草如茵、溪水潺潺,是一處絕美勝地。于是藍巨富在此建房開基、綿延子嗣,繁衍至今。每個村莊的肇基似乎都有一個故事,情節(jié)也大都相似,在我看來,它們大都是可信的,良禽都曉得擇木而棲,更何況是人呢?所以,雖只是傳說,我卻相信它們都有幾分真實。這個鵝群戲水所在之處,就是今天的巴地村,隸屬甘棠鄉(xiāng),是屏南縣唯一的畬村。
二
巴地古村,像屏南的其它古村一樣,在頑強的綿延中留下了許多文化與信仰的物證。2003年版的《富達畬村志》中,有一首含有許多數(shù)字的詩,“一祠二亭三橋橫,四樹五井六洋連。七潭八崗九垅寬,十佛百戶千萬年。”它形象概括了巴地的村貌與村情,且讓我們由此切入,大致領(lǐng)略一下這些數(shù)字的所指。
這其中的“一祠”,便是始建于明初的藍氏祠堂。一個村莊的祠堂,本是一座寄放鄉(xiāng)愁的陳列館,除了供奉祖先的牌位,還供奉著天地人的大道理,是一方獨特的“家族印”。第二句里的“四樹”,說的是巴地的四大名樹:江南油杉、紅豆杉、柳杉和白玉蘭。今年正月十三那天,原本只想去走走這個村子里的巷道,卻無意中遇見一樹玉蘭花的盛開。我走到花下抬頭看,好大一棵樹,滿樹的花朵潔白無瑕。每一朵花都展露著不同的姿態(tài),都自在地擁抱屬于它的天空,都無所顧忌地開在陽光下,笑在春風里。沒有一片葉子舍得留在樹上干擾它們。開在早春的玉蘭花,是潔白、美麗又高貴的,如果在現(xiàn)代城市的公園或住宅小區(qū)看到,或許并不新鮮。但是,那么高大的一棵,開在這小小的村子里,并且迄今已有127年的樹齡。玉蘭不比柿樹或梨樹,不能結(jié)出可以解饞或賣錢的果實,也不比杉木,粗大了可砍下來做實用的物件。那么,那位有心種下它的人,應(yīng)該是一位心中有美且向往美的風雅之士吧。一個多世紀的風雨里,外面的世界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它卻在這里靜靜地生長、開花,年復(fù)一年。
盤瓠,是畬族最原始的神靈,而畬族的主姓就是盤、藍、雷、鐘四大姓。關(guān)于盤瓠的神話傳說,我在讀書時代就聽過。當時,同宿舍一位姓鐘的福安姑娘就是畬族的,盤瓠的神話傳說常常是我們夜里臥談的談資。而我在巴地村遇到的藍氏后生,談及盤瓠神話,竟然也一樣如數(shù)家珍。唯一不同的是,他將盤瓠次子藍輝的情節(jié),說得格外生動。我當然明白,那可是他嫡親的祖先?。‘屪迨且粋€多神崇拜的民族,巴地村在長期的畬漢雜居中,受到漢族宗教的影響,也崇拜觀音菩薩、陳靖姑、林公大王等諸神,這些也就構(gòu)成數(shù)字詩里“十佛百戶千萬年”中的“十佛”。但在信奉的神靈中,巴地人卻始終把自己的祖先藍公擺在首位。由此可見,同化與滲入,雖然潤物細無聲,無時不在,卻也有一首令人可敬的民族之歌,始終在巴地畬人的心中流淌。
三
正月十五是巴地的上元節(jié)。今年的這一天,我在巴地遇見了一場民族節(jié)日的盛典。為這個節(jié)日而做的種種準備,巴地人顯然操勞了好一陣子,可對此,他們不僅心甘情愿,還飽含無限盼望與希冀。這一天的巴地村,比任何時候都熱鬧,嫁到城里或別村的人,在外工作的人,都攜家?guī)Э诨氐酱逯?。社戲、祭神、游神、舞龍,全村人在連續(xù)三天的活動中疲勞著,也歡愉著。而我,作為一個外人,也被那份全身心的投入感動著。穿上一身民族服裝的大叔,顯得特別精神。在屏南唯一畬村里生活的巴地人,平日的服飾早與漢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但許多人卻珍藏著一套畬族的服裝。這一天,他們經(jīng)過一番梳洗后,從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將畬族服裝捧出來,在鏡子前穿上且照了又照,然后才去祠堂里叩拜。不善于言辭的大叔,沒能向我訴說更多對于先人的敬仰。但我明白,每個民族的祖先都有值得叩拜的理由,所以,我敬重他們對先人那份朝圣般的情懷。
早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過畬族歌舞中盛裝出場的女子,但眼前,著一身畬族服飾的巴地女子,依然是一抹令我贊嘆的驚艷。布藝考究的黑色衣裙之上,點綴著出彩的紅色刺繡,再配上流光溢彩的頭飾,仿佛就是當初那個愛唱歌的山哈女子。這些女子中,有嫁到巴地村的畬家媳婦,有已遠嫁他鄉(xiāng),卻因這個特別的節(jié)日而回到巴地的畬家女兒,也有尚在讀書或已工作,但還未出嫁的畬家閨女。她們在這身服飾的映襯下,個個都光彩奪目。此時,她們似乎已卸載了平日的種種身份,而作為從鳳凰山走出的畬族一個藍姓分支,綿延至今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女兒,才是她們今天必需全力以赴的唯一身份。她們盛裝的容顏,不僅讓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留戀,也讓人展開無限遐想。在我看得正出神時,我聽到一種歌謠在她們中間被輕輕地哼唱。唱歌的是兩個年輕女子,問一下才知道,一個是大學剛畢業(yè)在鄰縣中學教書,另一個則是在外打工專門回來過上元節(jié)的。在這個節(jié)日的諸多程序中,并沒有唱畬歌這個環(huán)節(jié),所以顯然不是為此專門去臨時排練的。對于我的詫異,其中一個解釋說,“我奶奶會唱很多畬歌,所以我會一點點。后來在民族中學念書與外地的畬族同學交往時,也悄悄地唱一些。”
不知怎么,聽罷她的話,我竟然有些欣喜,仿佛自己也是畬族的一員,因為這沒有失傳的歌謠而倍感寬慰。那么,如果今天沒有這個發(fā)現(xiàn),我會不會有所失落?如果會的話,我的失落又因為什么?
四
從巴地回來后的幾天,一個姓藍的巴地人發(fā)來信息,“我發(fā)了一些文檔在你郵箱,你打開看看。”我的詫異與欣喜,在打開這些文檔之后變得無以復(fù)加。原來這位姓藍的后生見我對畬歌感興趣,便把這些年親自收集、記錄、整理的畬歌毫不吝嗇地發(fā)給我。真是一個有心人,也幸有這樣的有心人!流傳在一輩又一輩畬人中的古老歌謠,透過電腦屏幕抵達我的眼睛與心靈,讓我在安靜的夜晚越過時光,觸摸它們的溫度與細節(jié)。燈光之下,這一首首歌謠被傳唱的場景,一幕一幕紛沓而來。
“六月做柴六月中,太陽為火水為湯。褲袒汗褡都扒破,沒人縫補最難當。”這是題為《十雙繡鞋》中的一首,簡簡單單的四句,唱出了畬族漢子烈日下的勞作之苦和在外的思鄉(xiāng)之苦。
“初二清早去探娘,娘在井邊洗衣衫。勸娘洗湯沒洗水,冷水洗衣透心涼。”此為《探娘》的九首之一,這里的“娘”指的是心愛的姑娘。這是畬族男子唱給戀人的情歌,兩個“勸”字,飽含了多少關(guān)愛與疼惜!
“三雙牙箸捏花生,捏來花生花又花。給我兄弟中探花。四雙牙箸捏元寶,捏來元寶黃又黃,給我兄弟中狀元。”這是題為《十二雙好箸》中的兩雙,是畬家女兒的出嫁調(diào)。即將嫁作他人婦的畬家女兒,對娘家兄弟的牽掛和祝福躍然紙上。
在無法受教育的最初,畬人把學歌和唱歌作為一種文化生活,可以說是一種無奈,也可以說是一種樂觀。但無論怎樣,以歌代言、以歌論事、以歌傳知,并因此形成一套上山勞動或表達愛情等等的對歌習俗,卻是不爭的事實。而社會的發(fā)展和時代的前進,往往在給予人振奮的同時,也悄然吞噬掉一些經(jīng)典。這,便是我之前在另一種假設(shè)之下可能失落的原因。幸,我身邊的村莊里,那些被“藍”這個姓氏貼上畬族血統(tǒng)標簽的人,一直將他們心中的歌謠,從古唱到今。
責任編輯:葉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