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飛雪/海帶

寧德網(wǎng)（鄭飛雪） 海洋如果有一個紛繁的水族社會，海帶一定是水族部落的布匹。一條條碧綠的海帶波瀾起伏在水里，給悠然穿梭的魚群帶來錦緞般的夢想。電視畫面曾拍攝過大西洋遠(yuǎn)海的巨型海帶，海帶如布幔一樣在水底漂浮翻卷著，纏繞過游魚戲蝦輕盈的身姿，像要給這些水族兒女量體裁衣似的。

家鄉(xiāng)是全國海帶之鄉(xiāng)。我從小聞慣了海帶的氣味，習(xí)以為常海帶就是大海的氣息，就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如果恰巧碰見赤腳的漁民，泥灰的籮筐里精神飽滿地蹦跶著幾條鮮粼粼的海魚，深黑的眼睛飽含著憂郁，銀光閃閃的鱗片上還粘有幾縷嫩綠色的海帶苗兒，斷定這是剛剛誤入羅網(wǎng)的新鮮魚兒，它噴吐的氣息帶著濃郁的海藻味。便不論價格，從漁民手里“搶”下來。這樣的魚兒肉美味鮮，絲絲魚肉如海帶一樣鮮潤。

海帶性冷，適宜低溫生長。深秋，是海帶下苗的最佳時節(jié)。海灘上碼著一堆又一堆整齊的麻繩，層層疊疊，像褐色的礁巖裸露著滄桑的褶皺，等待生命的浪花被風(fēng)揚起時重獲新生。僵硬的麻繩沒有生命，但麻繩經(jīng)過海水浸泡變得柔軟，吸飽了充足的水份，將成為海帶生命成長的搖籃。生長除了優(yōu)越的自身條件，還需要有利的外在環(huán)境。寧靜的淺海灘涂是生養(yǎng)海帶的天然家園，這些粗糙的麻繩凝聚起海帶龐大家族的根系。綠得玲瓏剔透的海帶苗，像藏族男子綠松石的長鏈耳掛，系在長長的繩索上，陷進(jìn)細(xì)密的繩絲里。海帶頭生長出的根須也絲線一樣緊緊纏繞住麻繩，與粗麻繩擰為一體。麻繩聯(lián)結(jié)著海帶幼苗豐腴的血肉，成為海帶生命體同呼吸、共命運的臍帶。簡陋的麻繩擔(dān)負(fù)起海帶家族同心向上的紐帶；擔(dān)負(fù)起海帶成員不隨波逐流的責(zé)任。

系苗，這項富有耐力的勞作，時常由心思縝密的女人操持。女人天性的細(xì)膩情感和智慧，善于把復(fù)雜的事情梳理簡單，把繁亂如麻的事物整理有序。她們整飭著生活，讓瑣屑平凡的日子井井有條。海邊勞作的女人，誠摯的情感流淌著一份堅韌。她們厚實的腳板踩過灘涂淤黑的泥濘，身后濺起潔白的花浪，鷗鳥翔飛，天光水影映照著海國田園的浪漫風(fēng)情。海邊女人系苗的動作繁復(fù)而認(rèn)真，好像在孩子的衣裳邊角打個結(jié)，縫個紐扣一樣輕松自在。雙手在繩索上飛快穿梭著，苗絲兒系得整齊有序；嘴里一邊哼著輕歌，一邊笑語融融；頭上斗笠的花布片隨著低頭抬手的溫婉動作，如繽紛的花朵在陽光下寂寞開合。一串串長長的麻繩在微風(fēng)中系滿晶瑩的綠絲帶，恍如心中的柔情微波蕩漾。麻繩婉蜒起伏，將淹沒在歲月的凄風(fēng)苦雨里，在咸澀的海水中生根滋長，繁茂成來年旖旎的風(fēng)光。當(dāng)女人溫情默默地把系滿苗種的麻繩傳遞給男人，男人粗壯的手臂接過苗種，仿佛接過叮鐺搖晃的耳環(huán)，滿耳都是女人細(xì)切的叮嚀。男人有力的胳膊搖起雙槳，船櫓搖蕩，水路繚繞，延伸向遠(yuǎn)方……

黃昏的天光下，淺海水域齊整整地豎起一根根掛苗的細(xì)竿，像水田插滿綠色的秧苗，蕩漾起春天的歌聲。女人的目光隨著蕭瑟的海風(fēng)纏綿起來，倚著門坎，看男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等待一天天漫長；愿望一天天膨脹……

海帶的生長期，如蛇的冬眠期，越過蕭冷漫長的冬季。蛇的蜇伏，為躲避風(fēng)寒，在泥土里取暖，對掠擄的食物作最徹底的消化。休眠，為褪皮蛻變。海帶蜇伏水里，為了單純的愛戀。海水是海帶生長的母腹環(huán)境，猶如母親的盆腔。海帶一呼一吸，離不開母體的給養(yǎng)；離不開母腔血水的孕育。海帶日夜的向往，宛如熱浪，一波一波洶涌追逐，攜帶著灘涂上男女耕作的夢想。男人的強(qiáng)悍，女人的柔情，讓海帶青春蓬勃的身姿溫婉多情、柔韌纏綿。海帶像做夢的女兒在水下衷情舞蹈起來，澎湃的浪花宛如花冠頂在頭上，水波下的女兒恬靜溫婉，心性高潔。大海把熱愛奉獻(xiàn)給海帶；海帶把深情留戀給大海。海帶飄舞如一位默默的清道夫，積極清掃著水底垃圾。奉獻(xiàn)，讓飄逸的海帶生長出透明的翼翅，翩飛起來。它玉體冰肌，光影中透出生命忠誠的橄欖綠；它熱烈熾情，迎面蕭蕭冷風(fēng)，熬過刺骨寒冰，煉就得柔潤無骨，柔情似水。

當(dāng)春天的雨水一陣一陣播灑，桃花的面頰漸漸泛紅，海水一波波泛綠，海帶的裙裳飄揚起來，如紅杏枝頭悄悄探出水面，海帶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春天，收獲海帶是灘涂隆重而繁忙的場面。灘主們“搶”著陽光收海帶，他們要在下一陣雨腳來臨之前，將海帶收成，盡快完成晾曬。春天孩子臉，說變就變。南方氣溫漸漸轉(zhuǎn)暖，海帶在陰雨天里容易腐爛霉變，一年的心血也將付之流水。明媚的春日，海灘上掛曬著一架架海帶，像雄偉壯觀的布幔，在暖風(fēng)中輕輕飄蕩。濃郁的海藻氣息薰得人心旌搖蕩起來，誤以為闖入水國染坊。撩開翠綠的染布，一幕又見一幕，頭頂碰到的，手腕拂過的，腳底踩到的，都是柔滑濕潤的海帶。濕溚溚的水順著海帶條晶瑩婉轉(zhuǎn)地往下滴，像山澗的流水潺潺流淌；像嘹亮的漁歌綿綿纏繞。目光穿透過水簾般的海帶，絲絲縷縷的線條，勾勒出遠(yuǎn)方山水，隱隱約約。煙波浩渺的水國春色，山朦朧，水朦朧。

女人們纖巧的身影穿梭在縱橫交錯的海帶架下，鮮艷的衣裳襯托著濃郁的橄欖綠，那飽滿的綠，似一滴濃墨落在宣紙上，洇開來，江山壯闊起來、蓬勃起來、豪邁起來。平凡的女子如蜂如蝶，整整架桿，抖抖籃筐。她們敞開心情面對海帶，恰如逢年過節(jié)面對五顏六色的衣裳布料，有天然的愜意感和天才的設(shè)計理念。手中忙不過來的海帶條隨意繞到脖頸上，掛到手腕上，系在腰肢上，像海的女兒洄游而歸，赤足上岸，又像水邊神女飄舞著輕逸的絲帶，冉冉欲飛。女人們宛如四月春風(fēng)，粲然一笑，夢醒了，憂愁散了……

走在家鄉(xiāng)漁村，猶如一只回歸海國家園的魚兒，海藻的氣息，是我生命最初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