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謀/自有許多情
寧德網(wǎng)(陳濟謀) 才女游壽,注定是霞浦的榮耀和驕傲。
游壽(1906-1994),字介眉、戒微,霞浦松城人,當代著名學者、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詩人、書法家,哈爾濱師范大學教授。與冰心、林徽因等同列福建現(xiàn)代四大才女。
為了紀念游壽先生誕辰110周年,霞浦的朋友蒐集先生惠贈家山親友的書法作品,擬付梓出版??赡苁且驗槲遗c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希望我寫點文字,盛情固然難卻,但寫點什么卻頗費思量。
談先生書法?先生書藝早已名滿天下,僅以拜在一代大儒胡小石門下算起,先生浸淫此道已足足六十余春秋,她的字熔篆、隸、真、草于一爐,秦風漢骨,既有書家之法,又有碑學家的金石氣,更有學者的書卷氣,人書俱老,誠如當代著名書家沈鵬先生所論:“她的書法造詣植根于豐富學養(yǎng),其金石氣和書卷氣,發(fā)自胸襟,源以識見,溢于筆端,不能單純從筆墨效果解釋和模仿”。
談先生學問?先生幼承庭訓,自小寢食書叢,又有極高的學術(shù)天賦,治學領(lǐng)域廣泛,于史學、考古、金石、詩詞諸方面造詣精深,堪稱大家,我輩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
……
躊躇間,我想到自己珍藏的二件先生墨寶:
一為詩詞書法條幅,字體隸參篆勢,遒勁高古;
一為手寫字據(jù),細筆小字,信手寫來,清勁秀雅,而內(nèi)容更是彌足珍貴,不可多得。
于是,一段潛藏于歲月深處的記憶也隨之浮現(xiàn):一個北國暮春的午后,一個鄉(xiāng)情溫馨的美好瞬間。那天,我和幾位同事專程前往哈爾濱師范大學拜訪先生。先生住在校園宿舍區(qū)一處平房的端頭,三室一廳,面積不大,但雅致整潔。在兼作會客廳的書房,先生親切接待了我們。先生布鞋素服,面容清癯,但神清氣朗,思維清晰,出乎意外的是滿口濃重的鄉(xiāng)音,也看不出已有八十三歲高齡。當知道我們是專程而來,先生便不停地問這問那,從親友故舊、山川風物到現(xiàn)期建設,都一一仔細詢問。透過先生平靜淡然的面容,我們分明感覺到老人內(nèi)心靜水深流的鄉(xiāng)愁。在我說明縣上有意籌建“游壽紀念館”,希望得到支持的來意后,先生幾乎不假思索地連聲應道“好、好、好”,稍后似乎想到什么又說:“不能口說無憑,這樣吧,我給你們寫張字據(jù)”,邊講邊起身走向書桌,濡墨舔筆,在一張宣紙信箋上寫著:“陳書記前來討論建立地方紀念館,我同意。如地址擬在吾家劃一塊地如何?由地方酌定。我的藏書、文房均交出。一九九〇年 游壽”,而后認真加蓋名章。我們都知道先生一生嗜好金石書畫,收藏宏富,文物級別極高,特別是抗戰(zhàn)期間,在南京淪陷前夕,為不使珍貴文物外流,先生夫婦以微薄財力,搶救收存不少流散街頭的珍貴文物?,F(xiàn)在先生要將一生的珍藏悉數(shù)無償捐給家鄉(xiāng),這該是多大的情分啊……從先生手中接過字據(jù)那一刻,我們都不知該如何表達是好!臨別先生還執(zhí)意要留下我們每個人的通訊處,說是要給每個人寫一張作品紀念。
告辭先生,走在校園幽幽小徑上,我們幾個人一路不盡唏噓感慨,都深深為先生的家山情懷所感動。
其實,只要沿著先生的人生足跡追尋,我們就不難體察到,這份濃濃的鄉(xiāng)愁,正是老人家滄桑一生的源頭活水。
先生出生于霞浦書香名門“炳燭齋舊廬”。霞浦地靈人杰,千年古邑,素有“海濱鄒魯”之稱;游氏書香傳家三百年,一門三進士九舉人。高祖游光繹為乾隆進士,史稱“文筆傲岸”“居官端正”“直聲動朝端”,后因言辭官,掌教福州鰲峰書院19年,人慕其風節(jié),竟相從游,一代名臣林則徐即出其門下;曾祖游大琛,道光進士,文采跌宕,“居官知民瘼”;父親游學誠,光緒舉人,“幼負才名”,精于易義、天文、歷算、書畫,創(chuàng)辦福寧書院,思想開明,因此游壽先生自小未受封建禮教束縛,不纏足、不扎耳,和男孩子一樣率性任情,自由活潑成長。如此家學淵源,使得先生不僅小小年紀便走進經(jīng)史詩文的書香世界,也傳承了先輩“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的赤子情懷,打下正直堅毅、真淳澄澈的品格底色,所以,先生一生,“有丈夫才,無脂粉氣”,不肯媚俗,無論人生得意失意、順境逆境,立身處世都永葆自己真而直的清淳人品。先生15歲那年,考入福州女子師范,21歲離鄉(xiāng)遠行。從此,明月是故鄉(xiāng),美麗的鄉(xiāng)愁溫暖著先生“無愧祖德”、“無慚祖業(yè)”的志向抱負,立志為學,在人生的長途上藐視困難,笑看滄桑,任憑風雨浮沉。
“水之有源,其流自遠;木之有本,其葉必榮”。在漫長的一生中,先生“南北蹬蹭同走馬”,但她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的來處,她用詩文訴說鄉(xiāng)愁:“余家鄉(xiāng),負山面海,草木常青,海霧煙霞,陰晴幻變。春秋佳日,臨流看花,輕雨霧迷,濤聲懸瀑爭鳴。五十年遠客,每懷太白天姥之吟、放翁霍童之憶……,她筆下的故鄉(xiāng)是何等之美??;她也時常觸景生情,想到“云峰擁結(jié)的家山”:“十載江南不憶家,此山此水似江南,翻憶家山海浪闊,黃魚上席杯酒酣”,感嘆“少小離家鬢發(fā)蒼,我欲歸鄉(xiāng)歸不得”的無奈,期盼有朝一日“天風吹我歸東海”,“每夢游奇景……煙影晴暉觸余懷”,“翹首南天,耳際仿佛潮水澎湃耳。”鄉(xiāng)情之切,躍然紙上;她曾數(shù)次向家鄉(xiāng)捐贈“青銅天馬葡萄鏡”、“漢白玉石佛像”……以及善本古籍等等珍貴文物;也曾回應故鄉(xiāng)的呼喚,出任霞浦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顧問、空海研究會名譽會長等職;1981年,還不顧年邁體衰,驅(qū)馳千里,回到闊別幾十年的故鄉(xiāng)考古,發(fā)現(xiàn)了大量盛唐遺物、遺跡,最后,以科學的論證鎖定霞浦赤岸即是當年日本學問僧空海入唐漂著地,為家鄉(xiāng)、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重大貢獻;至于家鄉(xiāng)人士有求墨寶,她從來是有求必應,慷慨相贈……先生之情,真可謂山高水長!
這次《游壽家山遺墨》的出版,無疑是對先生家山情懷的最好紀念。書法,某種意義上也是情感抒寫的藝術(shù),集子中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又是寫給家鄉(xiāng)親友的,我們完全可以想見,先生揮毫之際,必定更是鄉(xiāng)思情濃。所以我想,這本游壽書法藝術(shù)選集絕不是一本單純的書法作品集,我們在欣賞這些清芬雋永、如夢如詩的作品時,是不是還能從中讀出老人家濃濃的家山情懷,得到更多的文化滋養(yǎng)呢?!
二〇一六年 仲秋
責任編輯:sm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