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麗/甘棠·甘棠

寧德網(wǎng)（彭麗）距離福安20公里的104國道上，一處名叫甘棠的小鎮(zhèn)悄然盤踞于此。

福安早已通了高速，如果不是特別需要，是不會走國道經(jīng)由甘棠小鎮(zhèn)的。國道漸漸冷落，小鎮(zhèn)日趨邊緣化。

104國道蜿蜒著從小鎮(zhèn)攤鋪進去，起先是一排沐浴在煙雨中的老民居，接著就是零零落落出現(xiàn)的電線桿、落在各色樹葉上的雨滴以及由遠及近的車水馬龍和行人。這與我的故鄉(xiāng)很像，散落的街鎮(zhèn)突然間有一段聚點，就喧雜起來，人聲鼎沸起來，仿佛調(diào)動了所有熱情陳列在中心一隅。和共和國所有的縣鎮(zhèn)一樣，不管往昔是否繁華，錯開了高速公路，似乎就被遺棄在角落里。它們既沒有明清古鎮(zhèn)那些富麗堂皇的古建，也沒有工業(yè)強鎮(zhèn)那些林立的商賈。這些鎮(zhèn)區(qū)的樓房新舊錯落，老舊的經(jīng)營模式，販賣的商品還隱約能觸摸到上個世紀的余溫，彰顯著這里曾經(jīng)度過的一段喧嘩時光。走進這樣的小鎮(zhèn)，就如同走近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如同走進自己數(shù)十年前甚至更久遠的時光。能區(qū)別這些村鎮(zhèn)些微不同的，則是名字。這座雨中小鎮(zhèn)并沒有獨特之處，唯獨名字令人難忘，甘棠。

我路過甘棠的時候恰好下著一場雨，遠近民居籠罩在閩東淺淺霖雨中，泛起一個叫鄉(xiāng)愁的詞。那漫天漫地的雨，落在六朝就是胭脂雨，落在北魏就是伽藍雨，只有落在今朝才是染著具體鄉(xiāng)愁的甘棠雨。

甘棠、甘棠。

聽起來是個悅耳的名字，寫下去是白山黑水般的清秀。古老的國度滋生出千百樣的韻味，其中一種叫意境。如同一本《歷代名窖釋》中的兩句：“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溫潤而多情的一筆，油然就生出一種意境。雨后的甘棠呈現(xiàn)一派清新的風氣，敗壁殘垣間野花盛開，雨中的道路兩側(cè)雜草星星點點。古老的甘棠多炊煙、多土話、多怪談，亦是多茶多煙多酒，街頭巷尾透著一股子浮世民生的氣息。這種氣息既溫暾又濃烈，安祥如鄰家老頭的閉眼，猛然又如田間壯漢的一聲吆喝，這種氣息能與俗世禍福休戚與共，因為總有亙古如斯的歲月眷顧著。

所謂甘棠，就是梨樹。外婆的山村曾經(jīng)有株大梨樹，每當三月花開時節(jié)，風一吹，花瓣紛紛擾擾漫天紛飛，那溫柔有如女子的呢喃細語。早間新燕回來的時候，總不忘站在落雨的梨樹枝頭，凝望著煙火四起的人間。一個小鎮(zhèn)為什么要以樹來冠名呢？是誰在此地種下了古老的梨樹，還是哪位出名的種樹人愛種梨樹？原因或許不在當下，要溯游回找，從華夏文脈濫觴找起，拾起那個叫甘棠遺愛的典故。“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詩里這樣寫，黎民蒼生這樣唱。這是甘棠遺愛的典故由來，我曾經(jīng)為一位朋友細細解讀過。故事起源于三千年前，叔父召伯輔助周成王治理天下。他長年在民間巡行了解民情，為人們排憂解難。每到一地，召伯只在路邊的大樹下搭個粗陋草棚宿夜，不愿去打擾當?shù)鼐用?。召伯去世后，人們懷念他的德政，不忍砍伐曾?jīng)為他遮蔭的甘棠樹。這與古人“卑宮室”的道德禮法觀念有關(guān)，更與統(tǒng)治者的德行有關(guān)。孔子很欣賞這樣的情懷，他說：“我看見甘棠樹就像看見了宗廟一樣肅然起敬。”此后，華夏大地就有了許多以“甘棠”命名的村落和山水，福安的甘棠小鎮(zhèn)或許也就是因此而命名了。名由此，但命運卻是自己的，那些雜花葳蕤，那些行人車馬，都歸由自己生長的宿命。

和喧囂的城市相比，這自由生長的甘棠小鎮(zhèn)顯然是另一個世界。它被攬在閩東山水的懷抱中，在被外人遺忘的角落里，留存著一個未被打破的半農(nóng)耕半商賈的舊夢。遠有田，近有樹，郊有野塘，細密地浮著水草。幾棟老民居點綴在小鎮(zhèn)深處，隔著木窗，青石地與安坐竹椅的老人共同構(gòu)成一幅閑逸家居圖。窗下的老人抽著煙，不時與經(jīng)過門前的鄰居用閩東方言互道一聲問候。不遠處就是小鎮(zhèn)的中心街道，從街上不時傳來一些車輛行駛經(jīng)過的聲音。這些景物不容易給人留下奇美或激烈的印象，只是沒由來地讓人覺得舒服。淡淡的雨落著，靜靜的時光流著。甘棠，就這樣在時光中緩緩走遠，消逝，遠到只能存在回憶里，我想此后也不會有多少機會再經(jīng)過甘棠，再看見這樣的煙樹和人家了吧。

我在路過屏南的時候也曾經(jīng)見過另一個叫甘棠的村莊，和福安的甘棠一樣令人充滿回憶。天底下有多少名叫甘棠的地名呢？我家的阿姆都能說道出好幾個來。幾處甘棠，一種閑愁，處處都有各自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有各自的芳草漫不經(jīng)心地綠，也有各自鄰家雜舍里雞犬相聞，沿街偶爾的叫賣聲。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不過是生息與棲居，談不上偉大或奇異，連歌頌都不需要存在。

只是甘棠，總有一抹別致的溫情，如果不是因為名字，那大約是因為那場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