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斌/風拂下黨

欲知風起處，但看秋黃時。

——題引

一

上初中讀到白居易《賣炭翁》中的詩句：“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聽老師講解后，便覺得賣炭翁大概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了。后來每每讀之，則心酸不已。若非“憂炭賤”，誰“衣正單”還“愿天寒”？為了賣炭，再冷也要挺一挺，顧不了那么多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初冬的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埋頭寫稿。“同志，幫個忙吧。”我抬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矮個子男子，一身“國防綠”軍便服，腳上搭著解放鞋，一身地道的農(nóng)民打扮。“農(nóng)民哥”來自下黨，秋稻收倉，乘著農(nóng)閑時節(jié)出來找人求助。交談得知，他來自下黨鄉(xiāng)的一個偏遠山村，每年春種秋收，勉強填飽肚子沒問題，但沒有積蓄，因為患有嚴重的風濕病，他干不了重體力活。兒子讀高中，他想外出籌措幾個錢，給兒子湊學費。他說兒子讀書很用功，有希望考上大學，農(nóng)民兒子只有考上大學，才有可能不要像他那樣活得那么苦。學費沒地方來，他只有外出求助。

我不知道這位農(nóng)民的兒子后來有沒有如愿考上大學，但在那已遠去的曾經(jīng)一段時期內(nèi)，農(nóng)村考上大學的天之驕子們，難免會有這樣的父親的背影。我曾小心翼翼地向下黨一位友人試探性詢問，沒想到他毫不避諱地回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下黨許多村莊的農(nóng)民都有農(nóng)閑時節(jié)外出求助的現(xiàn)象。末了，他添上一句：都是生活所迫，沒有別的出路啊。

“地瘠種松柏，家貧子讀書。”這條亙古不變的道理，在這位父親身上以另一種貌似卑微實則不屈的方式?jīng)Q然呈現(xiàn)，堅如磐石。

二

到下黨，是以橋為標志的。此橋，即鸞峰橋。眼前現(xiàn)此橋，下黨就到了。離開下黨，也是以橋為標志的。橋作背景，下黨即身后。所以，來來往往間，都繞不開鸞峰橋。也因此，鸞峰橋還有迎客橋、送客橋的含義。因處水尾，更是下黨百姓心中的風水橋。

最早關于此橋記載的，是清康熙版《建寧府志》：“鸞峰橋，在下黨。王祖明等建。”有人據(jù)此推測，橋始建于明朝。清嘉慶五年（1800），下黨王氏子孫王中盛承繼祖德重建此橋。據(jù)說建橋過程困難重重，橋下群巖阻擋巨洪，水深浪兇，工匠望溪興嘆。“三月間，橋下雙巖忽然開裂，傳有神助。”《王氏家乘》的玄虛記載，讓后人愈發(fā)覺得此橋不一般。大凡有點名氣的橋，往往都有一二個生動的建橋故事，能添上神話傳說，更覺得是“順天道，得天助”。比如泉州的洛陽橋，就有南海觀音助力和蔡襄之母孕中許愿的傳說故事，當?shù)匕傩罩两裾f起來仍然繪聲繪色。

2003年底，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高足唐寰澄教授，以78歲高齡偕夫人聯(lián)袂從武漢赴壽寧，考察世上絕無僅有的貫木拱廊橋。12月17日，時任壽寧縣文化館副館長龔迪發(fā)陪同唐教授考察下黨鸞峰橋，我隨同采訪。

在下黨溪水尾，唐教授看到凌空橫跨溪流兩岸的鸞峰橋，激動不已，執(zhí)意要深入橋下溪面一探究竟。從公路旁到溪面并沒有路，唐教授在陪同人員的攙扶下，沿著陡峭的山坡，順著亂石子上踩出的路的輪廓，一步步下到溪面上。看群山環(huán)抱，溪水自上游奔騰而至，兩岸險峰奇石夾峙，其狀森森，其勢洶洶；聽水拍巨石，發(fā)出轟轟聲響，如虎嘯獅吼，聲若洪鐘，令人不敢貿(mào)然前往焉。目睹此景，唐教授驚嘆不已，駐足良久，作冥思狀，不語一言。

見機，龔迪發(fā)從數(shù)字的角度向唐教授描繪了別樣的鸞峰橋。鸞峰橋全長47.6米，其中單孔跨度37.6米，在中國古建筑中是凈跨最大的。這一全國之最，打破了唐教授的沉默，他稱贊鸞峰橋為“中國虹橋之最”。在與隨行人員合影留念之后，唐教授在溪岸邊撿拾了一塊紋理光滑的鵝卵石帶走留念。離開壽寧前夕，唐寰澄教授欣然揮毫為壽寧題寫“世界貫木拱廊橋之鄉(xiāng)”。

“風起于青萍之末。”彼時的下黨百姓，并未察覺到這位老人的到來，將迅速改變鸞峰橋的命運。隨后沒幾年，鸞峰橋獲批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為下黨擁有的第一張國字號名片。1989年，時任寧德地委書記習近平在鸞峰橋頭的那場訪貧問苦現(xiàn)場辦公會，后來如春至雷動，名揚天下，四野風起，迎迓八方賓朋，下黨從此天地殊，改變的不只是一方百姓的福祉，在脫貧致富和“清新福建難忘下黨”建設中，下黨必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恐怕也是當?shù)匕傩兆鰤粢蚕氩坏降摹?/p>

《山海經(jīng)》云：“女床之山，有鳥，其狀如翟，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峰如鸞，橋如鸞。煙雨中遠望鸞峰橋，似風起鸞舞，振翅翱翔，祥和寧靜中升騰起一溪的希望和夢想。

三

國慶節(jié)回老家,車過斜灘橋頭后，開始爬坡。我訝然于眼前舒適平坦的新瀝青路，路肩新挖了通水溝渠，路沿施劃了乳白色的道路標線，仍然彎彎曲曲，但沒有了早些年的顛簸，略略提速，也沒了明顯的眩暈感。

我的老家在通往平溪、下黨這條路上，路的檔次得以提升，讓歸來游子興奮不已，一路走一路停一路拍，山水入鏡，風月入懷?；氐酱謇铮瑔柶鹦蘼返氖?，有鄉(xiāng)親告知，一位省領導去下黨調(diào)研時，在鸞峰橋上與村民面對面聊困難，有村民代表提出希望省里支持貧困鄉(xiāng)改善落后交通狀況，隨后省里撥款修路，沿線村莊因此受益。

我決定再去下黨看看。那天，車過岔頭坂，經(jīng)黃潭、尤溪、溪源、下屏峰，一路走來，過去“寧可走路上學，也不坐車受罪”的爛泥巴路一去不復返，沿途所見，親切而陌生，欣喜又驚訝。親切的是山水熟悉如昨，陌生的是交通今非昔比；欣喜的是天塹變通途，驚訝的是山鄉(xiāng)巨變超乎尋常。

抵達下黨，又見到熟悉的鸞峰橋。橋頭人頭攢動，廊屋內(nèi)人來人往，對岸橋頭“紅軍路”邊立著石碑，碑上刻著紅軍途經(jīng)下黨北上抗日的路線。據(jù)當?shù)剜l(xiāng)干部介紹，1934年7月，中央紅軍高級將領尋淮州、粟裕、劉英率中央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從江西瑞金出發(fā)，8月26日進入壽寧，途經(jīng)下黨鸞峰橋，此間還就地鎮(zhèn)壓了下黨村的兩個反動土豪。同時，粟裕、葉飛、范式人、陳挺等革命前輩曾在這里留下光輝足跡。也因此，鸞峰橋亦被當?shù)匕傩辗Q為“紅軍橋”。腳踩紅軍路一路前行，百米處建起觀景亭，登亭臨風，下黨風光盡收眼底。

通往橋下的新辟石徑，平緩幽長，清風徐徐，帶來流瀑清氣，置身其中，神清氣爽。我努力搜尋著當年陪同唐寰澄教授考察鸞峰橋的每一個細節(jié)，一切恍然如昨，又覺得久遠?；氐綐蛏希?guī)еx小學的女兒走進展覽室，給她講解每一幀畫圖上的生動故事，讓她從有限的認知中培養(yǎng)樸素的價值觀。展覽室后，那條從山頂俯沖而下的百米石鑿水渠前，我給她講“滴水穿石”的真實故事。

沿著上山的長嶺，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從文昌閣上下來回。閣在山巔，碧空下仰望如入云天?？箲?zhàn)期間，文昌閣曾作為中央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的臨時哨所。而更早前，這里一直是山下下黨先民子孫負笈求學的場所。山下鸞峰橋與山上文昌閣共一方長空，歷史的這方天空下，也曾有鳳翥于此，龍蟠山脊。如今，一撥撥的游客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嶺上走過的每一串腳印，厚重而堅實，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不只是到此一游，跋涉間有人會遙遠當年蟾宮折桂的春風得意，有人會油然而生金榜題名的美好愿望，如此，下山時便多了一份翰庭建勛的美好愿景盡興而歸。今夏，一個叫王雨昕的下黨女孩，以全縣高考狀元的驕人成績考上北京大學，這又給嶺上嶺下走過的游客增添了無限的遐想和生動的談資。

一路向前走，下黨人家、下鄉(xiāng)的味道等農(nóng)家餐飲招徠四方賓客，“扶貧茶”挑動著每一位飲者的味蕾。當年的冷清與眼前的喧鬧，昔日的門可羅雀與如今的車水馬龍，強烈的反差刺激著我的感官神經(jīng)。“風起撼長松”，聲名鵲起的下黨，正串起集紅色文化、群眾路線文化、廊橋文化、民俗文化于一體的綜合旅游區(qū)雛形。前不久，總投資達5億元的“難忘下黨”旅游項目簽約，又讓每一位關注下黨發(fā)展的人多了幾分展望。

“下鄉(xiāng)的味道”，是一種關懷的味道，一份牽掛的味道。而于老家毗鄰下黨的我而言，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回鄉(xiāng)的味道，是故鄉(xiāng)已成他鄉(xiāng)的游子精神上回到原鄉(xiāng)的味道。

曾經(jīng)外出求助的鄉(xiāng)民，如今在家門口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那曾經(jīng)不堪的回首，已化作茶余飯后呵呵一樂的談資，自嘲的講述中說的仿佛是他人的故事，少了自卑，多了自信。人如此，物亦然。“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秋來稻熟，正是豐收季節(jié)。秋風拂過，清爽宜人。

風起處，自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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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寧下黨：昔日特困鄉(xiāng)邁上鄉(xiāng)村振興陽關道

下黨鄉(xiāng)位于壽寧縣西部，距縣城車程約1小時，地處閩浙兩省三縣交際（西與福建政和縣相鄰，北與浙江省慶元縣接壤），一度有壽寧“西伯利亞”之稱。

下黨于1988年建鄉(xiāng)。下黨鄉(xiāng)初期是省級特定貧困鄉(xiāng)，是寧德地區(qū)4個特困鄉(xiāng)之一，也是全省唯一的‘五無鄉(xiāng)’：無公路、無自來水、無電燈照明、無財政收入、無政府辦公場所。

當時下黨老百姓生產(chǎn)生活有“三怕”：一怕生病、二怕挑化肥、三怕養(yǎng)大豬。出村要爬數(shù)座綿延山脈，然后下山、走路、坐汽車……老百姓看病、種地、養(yǎng)豬等生產(chǎn)生活都成為困難，尤其挑重物非常艱苦。

近年來，借著舉國上下的扶貧春風，在各級黨委政府關心支持下，下黨開始了舊村古民居的整體規(guī)劃保護、新村村容村貌、全域旅游、產(chǎn)業(yè)扶貧等一系列的大刀闊斧的建設，新村成排民房猶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

道路通了，村子美了，景觀燈亮了，游客來了。這個昔日的“五無鄉(xiāng)”如今已華麗轉(zhuǎn)身成為全省乃至全國聞名的紅色旅游點。

建鄉(xiāng)之初，下黨鄉(xiāng)農(nóng)民人均年純收入不足200元，2017年農(nóng)民人均年純收入11783元，收入翻了近60倍。2017年帶動貧困戶脫貧47戶177人，實現(xiàn)所有貧困戶基本脫貧。

本版攝影 龔健 李民雄 劉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