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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者也 | 張迅:大門山

2024-02-25 12:27 來源:枕湖閑人

涼臺對面的大門山僅一湖之隔,早晨起來推開窗的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它。咫尺之遙的熟悉輪廓,閉上眼都有觸手可摸的親切,不僅僅因為它是我居所面前相對應的存在,而是它存在的故事總能讓我憑欄銜思。

初識大門山,是在四十年前的秋季。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我,背包里揣著教育局的介紹信,只身徒步前往所在東湖塘大門山的華僑中學報到。

那時的寧德還是縣城,出了五里亭便是一片荒郊曠野。碎石鋪就的渣土路穿過塔山向東延伸,直達海邊的金蛇頭。路兩旁森竦的木麻黃濃蔭蔽日,走在路上,像盤行在一條悠長的隧道里。周圍滿是坑坑洼洼的魚塘,每個壩頭上總能見到幾棵耷拉的蘆花草,伴隨著塘風的無聊,滋蔓著肅疏的荒涼。偶有一輛柴三機從身邊駛過,排氣管里爆出的黑煙與車輪下翻滾沙塵便在眼前旋卷了起來,頓時又在樹蔭間漫天蓋地了。

我是在煙霧散盡的時候,才從樹間的縫隙里看見了大門山的樣子。山不大也不高,用袖珍形容不過份。山體兩個隆起的部分,一南一北顧盼相成,遠遠望去,草蕪樹青,像一個臥躺著的綠色甌瓶,蒼色中蘊藉著俊秀。那一天,陽光明媚,木麻黃樹密密簇簇的針葉里芒花閃倏,耳邊的海風卻在颯颯作響,感覺那一路走來像是聽憑“陽關三迭”,自己在遠離人間煙火的路上,向著山陬海隅的方向蹣行。

離東湖塘華僑農場老場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石橋,過了石橋再轉一個不大的彎就到了大門山。

怎么也沒想到,轉過那個彎,旦夕驚變。撲入眼簾的景象讓我豁然開朗,先前的倦意瞬間消失殆盡。湖水在這里一展闊達,海風也得變格外柔和,陽光灑在水面濺出的笑聲明亮剔透,傳向了遠澳,又折返山彎,彌漫著,久久不肯散去。碧綠成了這山彎的一脈底色,在這底色中,天空白羽翩翩,田間菜花澄澄,瓦舍炊煙裊裊,籬陌雞聲咕咕。山彎里住著幾十戶從東南亞回國的華僑人家,歸園田居,全然一個邑里雞鳴、耕稼陶漁的悠閑的境界。此時此刻,沉緬其中,我仿佛化身五柳先生,人在山彎和這飄逸的風景渾融,心卻與這清新脫俗的自然泯合為一,陶然忘機。不禁感懷:人間塵外,別有天地。

這般雞犬桑麻的天地,我在大山鄉(xiāng)野插隊的時候早就已是平淡相守,見慣不驚,只是在海邊這樣的遭遇還是第一次,甚感新異。那時,我也就二十出頭些,正是韶華年齡。人在青春的時候,總是輕狂,一首浪漫的詩行,一句上頭的秾詞真會讓人意氣風華,激揚人生,恣心所欲。讀書的時候,讀到過陶淵明,仰之彌高,敬佩其高遠、超然。當沉浸在“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詩境時,也曾問過自己“何能爾”?雖然揣摩過陶淵明“退隱歸善、 淡泊名利”理想追求的現實意義,卻總有一種與之隔世的距離恍惚在眼前。好在自己的本性里有太多的熱愛自然,隔世的距離終究不會妨礙自己對陶淵明那種“面山結廬、抱膝吟歌、采菊觀日、笑傲風月”人生態(tài)度的情往。后來,又讀到海子《面向大海,春暖花開》的詩,執(zhí)著地認為海子衣缽了陶淵明,不同的是海子面“?!苯Y廬、抱“花”吟歌罷了,而在領承大自然那種深沉脫俗的幸福時,陶淵明和海子都是世界大同,九九歸原。

歸原,此時于我而言,面對大門山的一灣湖水,誰說又不是。我曾在海子的詩里鏤骨銘心那所“面向大?!钡姆孔?,而“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的幸福; 那“春暖花開”的燦然前程,清晰在了我的眼前,澄明于我的心境,確確實實就在那一瞬。

從那以后,大門山在我的精神歸宿里有了一種維系,仿佛就是一隅安魂之鄉(xiāng),它在我人生徒留茫然的每個節(jié)口,轉過那一彎別有天地的執(zhí)念,不冺。

遺憾的是,我在大門山留居的時間不長,一年之后,我調離了華僑中學。因疲于應付太多的生活瑣碎而奔忙在平庸的無為之間,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暇再踏上大門山一步。不過那份最初始的維系一直還在,大門山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疏于走動而在心里變得疏遠。

當我再次重返大門山的時候,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天意弄巧,也是在秋季的艷陽一日,有幸應那一屆高中畢業(yè)學生邀請參加他們的畢業(yè)慶活動,我再次回到了華僑中學舊址,

那年,通往大門山的路已經不只一條,契心于舊念,我還是選擇第一次走過的路前往。我是這樣想,路或許偏遠了些,但感今惟昔的體驗只此唯一,不可替移。

當年,五里亭之外的荒郊曠野已經隸屬東橋開發(fā)區(qū),原先逼仄的渣土路被鋪上一層黑黢黢的柏油,疏闊通達;路的兩旁商鋪毗連,高樓拔起,人來人往;路上車馬如龍,擊轂摩肩,一派時和民熙的景象。那座通往大門山的必經石橋,也已拓寬成了左右四車道的彩虹橋,成了連接這個城市南北區(qū)域的重要交通樞紐,車流滾滾,日夜不息。沒有了去日的荒疏,一路風清,感覺大門山近得太不可思議,半小時不到,我就站在了大門山西面的山腳下了。嗚呼,昔日的大門山已不再是塵外一隅,孤懸浮寄,它已經喧囂在耳,歸順這個城市發(fā)展版圖的統(tǒng)攝,淹沒在了不息車流卷起的滾滾塵埃里。

等走進大門山的東彎,我的心潮再次難已。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感覺遇到的每個親切都夾雜著凋疏和冷落。山彎還是那么碧綠,陽光還是那樣灑脫,海風依舊吹拂著溫柔,湖水依舊蕩漾著微笑,白鷺高羽的天姿依然無改翩翩躚躚??墒怯洃浝锾镩g黃澄澄的菜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蔓荒草;瓦舍上的裊裊炊煙沒了,屋內暗牖空梁,山彎里的華僑人家早已遷往華僑新村;籬陌中咕咕的雞聲沒了,留下了幾只無精打采的麻雀,蓬亂著翅羽,在屋檐上晾曬著百無聊賴的慵懶。

說好的“安魂之鄉(xiāng)”呢,說好的“春暖花開”呢,都去了哪里?我甚至懷疑初識的那個大門山到底有沒有真實的存在過,也由此懷疑面對“喧囂在耳” 的大門山沒了煙火氣,望著的歲月不肯改變的景致和悄然帶走的熟悉,都是來自一場虛構。

但這不是虛構,是看不見的時光走過的痕跡而成就的現實,只是因為自己還停留在青春記憶的精神維系里,這維系像一把拉鎖,試圖把這里所有過往的生機牢牢扣合起來,不在流失,才使這眼前的現實反而像是一場虛構。其實,轉念一想,自己青春時的夢幻憧憬以及由此衍生的意氣風發(fā)和幸福情懷,從一開始起何嘗又不是建立在對現實的虛構之上,它本身就蘊含著對變化的追仰,怪不到歲月讓自己始料不及。

我踏行在荒涼的巷陌中,那落下的枯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塵音悱惻,我被帶入了孤獨的境地,像是聽見有人在訴說,那記憶中山彎里曾經的人煙往事終會落葉無痕,我彌見了這山彎的空幽渾凝著深沉,如涅磐,同歸于自在。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我像是被一種力量點了穴道,不能自拔。我沉浸在大門山那種沒了煙火氣的深沉里,會心凝神。這是一種自然、樸實、厚重,甚至粗糲,卻不慕虛華的存在;它雋永、意味、堅定,青山不改。站在山彎之下,我感嘆大門山這種壯美的內在呈現,它悄無聲息,卻超凡曠達,它彰顯了自然生命生存變化的狀態(tài),也向人類啓示了人生方向的一種必然。此時的我,身邊已然有了山,孤獨不在,我們用沉默彼此對話,我們對與己共見的一切都眷懷感動和敬畏。

流年寂寂,時過境易,我真的想不到,多少年之后,大門山竟是以如此深沉的姿態(tài)擁我入懷。不能說一點傷感都沒有,無論是“安魂之鄉(xiāng)”的走失還是“春暖花開”的不在,無論是暗牖空梁還是腳下枯葉的沙沙作響,都讓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沉重。但我并不懊惱,人在中年,襟懷云水,生命不再如火如荼,青春時候繾綣的白日放歌、無限遐想已經心之淡然,漸行漸遠。有了那種深沉的遇見,而從中感悟出那種從容的無為,這不正是人生到了那個界點尋求心歸何處的方向嗎。

一次遇見何嘗不是一次長大、成熟、得道,與有榮焉,幸甚至哉!

曾經一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大門山不大,也無“門”可喻,何出此名?上網搜索了一番,更是無據可查。據說大門山在清朝稱之“金甌山”,再往上溯源,又稱“覆釜山”(“覆釜”是“釜虎”的諧音)。雖然“金甌山”和“釜虎山”有文氣和驍氣之別,但彼此的命名,皆因山形地勢的形象似類,自可理解。而以“大門”命名,思前想后,唯一能站的住腳的,無非是想說,這山橫臥于海面,是寧德縣城出入澳海的一個門戶??晌以趺纯炊加X得有些牽強,因為透過時空的視線,它的坐標之能不可抹,而它的大門之功都似玄虛之談。

不過,憑借自己的兩次遭遇,我倒是尋摸出大門山的“門”對于我的意味,它是我人生重要節(jié)口開啟的兩扇大門。一次,是青年,我有了“轉過那一彎別有天地” 的不泯執(zhí)念,另一次,是中年,我有了“從容無為”人生方向的洞見。而這些都可以歸宗于大門山的“大”,深沉、自在是它的禪機,它的“大”,大謀不謀。

每座山都有它的獨一無二,大門山也不例外;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山,大門山與我則是一份大教無痕的溫暖,一座照亮時代記憶的燈塔。大門山不高,不大,卻不偏不倚照見了劉禹錫在《陋室銘》里那句話迸發(fā)出的光芒。

山不在高!大門山,實至則名歸。

2024年1月20日初稿,2024年2月20日截稿,寫于東湖之畔。


來源:枕湖閑人 張迅

編輯:劉寧芬

審核:陳小蝦 周邦在


責任編輯:劉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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