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起“小手”的南洋客
◎ 莫 沽
故鄉(xiāng)深藏在閩東大山中的一個山旮旯里,那里日足山明,百鳥爭鳴,石奇水秀,魚游鷺飛,風景十分優(yōu)美。無奈山多田少,峰高水冷,土地貧瘠,做吃艱難,溫飽問題難以解決,村民們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使用。
砍柴、下笱、捕田鼠、打山雞、摘野果子……相對完整的自然生態(tài)鏈,伴隨著孩子們度過山村快樂的童年時光,但饑餓卻是免不了的。那個年代村里的孩子皆有三盼:一盼守歲過年,吃飽喝足穿新衣,還領一個大紅包;二盼請柬臨門,跟隨大人去喝酒吃肉;三盼親友光臨,從中分享粉干炒蛋。所有客人之中,孩子們最盼望返鄉(xiāng)探親的南洋客,南洋客出手大方,除了帶給家庭一些財物和生活用品外,還會給全村的孩子每人分發(fā)兩顆甜甜的糖果。為此,只要一聽說有南洋客回來,孩子們便相互邀約登門排隊領取糖果去了。
我們的小山村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南洋客呢?聽奶奶說,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愛國華僑領袖、港主黃乃裳進村招工前往大洋彼岸的馬來西亞墾荒。這對村民們而言,是一個跳出窮山溝的大好機會,村里許多漢子報名應招。那些被招去的漢子多數(shù)從未出過遠門,要遠涉重洋離開故土家園,所要面對的困難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要改變眼前的命運,只能鋌而走險知難而上。他們個個赤手空拳,趕崎嶇山路,冒雨前行;坐燃煤汽車,陡坡上不了,得互換角色改為人推車行;乘蒸汽機船,遇上狂風怒浪,船晃蕩顛危欲散欲覆,整船的人命懸一線,卻毫無抗爭之法,唯有閉上雙眼祈求上蒼,安危聽天由命。一路上,歷經(jīng)炎炎烈日,流行疾病,暴風驟雨,驚濤駭浪等災害的襲擊,饑、暑、病、險交加。年底,第一批勞工近百人在福州登上“豐美”號蒸汽船,經(jīng)1個多月漫長的海上顛簸,一些人在途中流失了,余下的多次面臨葬身于大海的危險,但他們個個都咬緊牙關,破釜沉舟,鐵心與大自然拼搏抗爭,終于沖破層層險阻;次年2月下旬,抵達馬來西亞詩巫遠郊的新珠山,一清點人數(shù),少了10多人,余下的成為當?shù)氐谝慌}籍移民。此后,又陸續(xù)招了兩三批過去。在黃乃裳的帶領下,他們聚居農(nóng)墾,播種五谷蔬菜,開辟橡膠園,種植橡膠樹。數(shù)年后,橡膠樹長大,收入趨于穩(wěn)定,這些新移民才有了立足之地,開始起厝安家,返鄉(xiāng)帶領家眷或親人移居馬來西亞,部分人分散于新加坡、印尼等國家,這些遠在大洋南方一帶的東南亞國家皆被稱為南洋,從南洋回來的親人即為南洋客。為此,故鄉(xiāng)雖僅一彈丸之地,卻為閩地重點僑村,幾乎每年都有南洋客回鄉(xiāng)探親祭祖。
從民國至新中國成立期間,我們的祖國經(jīng)歷了民主革命的社會動蕩,抗日戰(zhàn)爭保衛(wèi)戰(zhàn)的慘烈戰(zhàn)火以及為人民當家做主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彌漫硝煙,人口劇降,社會經(jīng)濟停滯不前,甚至倒退。而南洋客有了自己肥沃的土地,播五谷解決溫飽,種橡膠樹積累財富,雖然過的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但日子卻一日日好起來了。手有余糧的南洋客心系家鄉(xiāng),常給苦苦爭扎在溫飽線下的親人們寄些財物做生活補給。為此,在改革開放前,南洋客就是村民們的財神爺,哪家擁有南洋客,哪家遭受的饑餓就相對少些。
一次,崗頭公的哥哥凱公從南洋回來,孩子們聞訊頂著寒風跑到村口的老樹下等了兩三個時辰,好容易等到客人了進村,卻因害羞而“哄———”的一聲散去了。待凱公和他的家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才又遠遠地跟隨著,興高采烈地議論著,直到跟進了他的家門。孩子們除了各領到2顆糖果外,還領到一塊比白米糕還白的“糕”,凱公告誡說:“不能吃,只作玩具玩。”我小心翼翼地將“糕”掖入懷里帶回家交給奶奶,老人家捧在手里左瞧右看又揉又捏地擺弄了一番,也沒能看出個所以然,末了,說:“可以用來插針。”說罷找來一根縫衣針試插了兩針,果然順手,奶奶隨即用針在一個角上穿上一根線,掛在衣櫥邊上,給針安個家,使用時不用尋找,十分方便。常言道:“姜還是老的辣。”老人家的一舉一動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年底,父親從臨縣回家過年,認得此物,說是泡沫板,是用來包裝收音機的。我問父親收音機拿來干啥用?有沒有糖果甜?父親說是一臺專門用于收音的微型機器,關于如何收音還耐心地解釋了半天,見我還是一頭霧水,就撫摸著我的頭說,等你上學讀書了就知道啦!我哪里肯罷休,跳嚷著要去看個明白,他就帶我到崗頭公家,這才“明白”收音機原來是用來“聽”的,而不是用來“收”的,只要按一下開關,轉一下旋鈕就能聽到里面的小人唱歌、講故事或播新聞呢。聽父親說我將脖子伸到收音機后面看了又看,看到了什么?這是可想而知的;聽到了什么?忘了,只記得里面?zhèn)鞒鰜戆⒁痰穆曇舯葖寢尩倪€甜。
記憶中,我家也來過一位南洋客。
一天傍晚,我與姐姐一起去拔兔草回家,走到下廊,看到廳堂上端坐著一位大漢在洗腳,大大的洗腳桶熱氣升騰。我倆見是一位陌生人,愣住了,嚇得不敢上前。奶奶聞得動靜走出廚房,微笑著介紹說是她的弟弟,剛從南洋回來,我倆得叫舅公。記得奶奶還招呼我倆上前問好舅公,我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糖果也不敢領,順手扔下一籃子兔草,一轉身就溜出了家門,身后傳來舅公哈哈哈的笑聲。那時的孩子都害怕陌生人,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膽大。直到過了晚飯時間,我倆還不敢回家,母親只好出門尋找著了帶回家呢。
舅公帶回幾箱的禮物,如金項鏈、金戒指、手表、收音機、布料等,在下火車時就差不多都贈送給前往接站的眾親友了,等他回到老家小住幾天,再到鄰村來看望我奶奶時,已經(jīng)沒什么像樣的禮物了。舅公只帶來2件衣服布料、8個面粉袋和2條打過補丁的馬褲。記得那馬褲有2條細細的黑色背帶,十分稀奇,大人們都非常高興滿足,奶奶將禮物分成兩份,伯伯與我家各一份,母親將分到的4個面粉袋縫成一床小被里,直到我上初中時還在用呢!夜晚,我失望地問母親,舅公怎么沒有送我們家收音機?立即挨了一頓訓。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舅公的禮物無疑是雪中送炭,怎么還不知足呢?
春風有情,春雨潤物,改革開放的春風將我們那個藏在山旮旯中的小山村都吹醒了。村里開始實行專業(yè)承包聯(lián)產(chǎn)責任制,村民們的勞動干勁足,糧食大幅度增收,不用說溫飽問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余糧呢!南洋客不再向親友們贈送禮物,逐步將資金用于辦學、造橋、鋪路和修建村中公共建筑等公益事業(yè)。許多南洋客的名字也因此被村民們刻入石碑、載入村志或寫進家譜,作為永久的紀念,讓后人銘記那些漂泊異國他鄉(xiāng),卻心懷故土,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家鄉(xiāng)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的海外僑胞。
進入新世紀后,我們村在鄉(xiāng)派來的科技人員的指導下種植反季節(jié)蔬菜,效益好,許多家庭都擺脫了貧困。南洋客開始與家鄉(xiāng)人民一起合作投資創(chuàng)業(yè),攜手同走致富路。還有一些生活在貧困線下的村民,政府采取“結對子”“大手拉小手”等方式實施精準扶貧,許多南洋客加入“大手”的行列,助推“決戰(zhàn)決勝脫貧攻堅”工作。確保如期完成脫貧攻堅目標任務。轉眼間,一年又要過去了。我?guī)掀迌夯氐焦枢l(xiāng)走走看看,沿途看到的村莊有種食用菌的,有栽培反季節(jié)蔬菜的,有制作高山茶葉的,也有釀造紅曲黃酒的……村民們只要點撥一下手機或電腦鼠標,就能將蔬菜賣到山外的大世界呢。其中,有好多果園或企業(yè)都是“大手”南洋客,牽手“小手”貧困戶創(chuàng)辦的呢。經(jīng)過一年多來的奮戰(zhàn),全村貧困戶脫貧率百分之百。
常言冬日蕭疏,但鄉(xiāng)村的冬陽卻特別溫暖。一路走下來,視野里的故鄉(xiāng)盡是一幅幅美麗如畫的鏡頭。我突然明白,眾多南洋客從饋贈,到扶持,再到攜手創(chuàng)業(yè)共同致富,其實就是祖國巨變的一個縮影。而南洋客參與“決戰(zhàn)決勝脫貧攻堅”工作,則是對幫助故土人民脫貧致富的一份神圣的使命感。
隨著“一帶一路”偉大戰(zhàn)略的進一步推進,家鄉(xiāng)的新面貌與無數(shù)深藏在山旮旯中的小山村一樣,恰是我們祖國壯麗山河的另一道風景線,正成為一扇向大洋彼岸、“一帶一路”沿途國家,甚至全世界敞開的亮麗窗口。
責任編輯:晴天